界面新闻记者 |
界面新闻编辑 | 文姝琪
“不确定新关税政策后（家电）价格会涨多少，我身边很多有家电置换需求的朋友最近都去线下商超看家电了”，家住美国威斯康星州的华人Lily告诉界面新闻记者，她家的电视用了快六年，原本打算在今年下半年“黑色星期五”期间蹲折扣价换新。新关税政策下，她不得不将购物计划提前，最近她在Costco购入了一台三星电视。
Lily的经历是许多美国民众应对关税风波的一个缩影。自4月特朗普宣布对贸易伙伴加征“对等关税”以来，美国进口商品的关税税率被推高到近一个世纪内的更高水平。更麻烦的是，关税政策多变复杂，几乎每天都有新变动，这让许多美国民众不知如何应对。
虽然新关税政策对物价的传导效应仍有一段时间才生效，但不少焦虑的美国民众已经开始囤货。和食物、日用品等不同，家电作为一种可选消费品，有人将需求前置，有人选择继续观望。
“关税政策变动这么快，说不定和很多电子产品一样，家电也会被纳入到关税豁免范围。即便被豁免的几率很小，有些大促的折扣优惠可以抵扣掉部分关税涨幅，远未到囤家电的程度。”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工作的陈女士认为。
美国曾是家电工业的起点，也是家电普及化更高的区域市场。但如今供应链外迁数十年、品牌被外资蚕食，家电产品高度依赖进口。尽管特朗普试图通过操纵关税来振兴本土家电制造业，恐怕也难以逆转产业空心化局面。
但美国有着让全球家电企业都眼馋的市场体量。对于家电更大出口国中国而言，即便中国输美商品的关税税率已远远超出企业的利润率，要找到能替代美国市场的增量也并非易事。
美国宣布加征关税已有半个月，这期间中国家电企业遭遇了什么？不同体量的家电企业有何破局之道？
短期冲击
与特朗普在之一届任期内精准打击中国的关税政策不同，这一波美国关税政策波及范围甚广。按照特朗普的说法，对美国存在贸易逆差的国家都会被加征关税，贸易逆差越大，被加征关税的税率也越高。
具体来看，在对所有国家和地区征收10%的“基准关税”上，美国又对欧盟、越南、日本、印度、泰国、马来西亚、印度尼西亚等贸易伙伴加征了20%-49%不等的高额关税。截至4月16日，中国是此次美国加征关税更高的国家，被加征关税额度已累计达145%，更高甚至可达245%。
在接受界面新闻记者采访时，多位家电行业从业者坦言，业内对特朗普加征关税早有心理预期，但此次加征关税额度之高、加征范围之广还是远超预期。加上关税政策反复变化，只有边观望边调整。
新关税政策下，中小家电企业首当其冲，面临着极大的生存压力，特别是那些以美国客户为主，产能主要分布在中国的企业。
周洋是广东顺德一家小家电工厂的业务员，他们工厂贴牌生产破壁机、料理机等厨房小家电，美国市场的收入约占六成。“关税政策刚出来那阵，美国客户让我们抓紧生产，尽量赶在关税落地前运到美国。刚开始我们还能讨论各自要承担多少关税成本，但关税越加越高，加到125%，这是一个买卖双方都很难承担的数字。”
周洋告诉界面新闻记者，工厂产线上的美国订单已经全部叫停，原本谈得差不多的美国客户也都取消了订单。“我们收了30%的定金，刚好能覆盖当前的生产成本。美国客户没有直接弃单，货暂时放在公司仓库，大家都在观望，等待转机的出现。”
林园那边的情况更为棘手，她在浙江慈溪一家小家电工厂工作，“货加工到一半，美国客户直接弃货，30%的定金也不要了”。当时为了拿下这笔订单，工厂让了一些利，实际能赚到的利润很薄。现在已经紧急叫停生产，剩下的原料还能用到其他产品上，多少能减少一些损失。但这批货是定制化产品，上面印有品牌logo，只能找渠道低价抛售。
界面新闻记者注意到，在小红书、抖音等平台上，近期有很多外贸从业者通过直播方式，自称“白菜价”清仓甩卖因加征关税而堆积在仓库的家电产品。“我们是清货不是卖货，库存有限。产品保真、售后有保障。”一位主播表示。
在特朗普无差别关税攻击下，美国市场之外的家电外贸生意也受到了冲击。虽然美国已经同意对越南等国加征对等关税的措施延后90天，但对所有国家和地区征收10%的“基准关税”还存在，中国家电企业的海外生产成本势必增加。
“在这种混沌时期，关税税率随时会变，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给海外客户报价。本来利润就不高，客户还希望我们承担增加的关税成本。大家不敢接美国订单，都在看欧洲、中东、东南亚这些新兴市场。最近，合作过多年的欧洲客户提议我们降价，因为有不少同行用更低的价格联系他们。为了留住客户，我们也只有考虑降价让利。”周洋表示。
长期往返于中越两地的家电从业者阿林向界面新闻记者透露，最近很多中小家电厂联系他，打听东南亚工厂哪里还有现成的剩余产能，因为外商客户要求中国供应商分散生产。这些中小厂想先和东南亚本地工厂合作，把手头订单转移过去，下一步再调研本地建厂的可能性。
“我会劝这些厂家在东南亚谨慎投资，可以关注更多关税洼地。一是因为关税变动太快，说不准哪天东南亚被加征更多关税，更好是轻资产投资。二是现在来东南亚的中国企业太多了，东南亚的产能、熟练工不够用。在加征关税前，东南亚的成本优势已经有缩减的趋势，员工工资、租金、物流费用都在涨，很多区域的租金比国内还高。加征关税后，更有可能‘坐地起价’。”阿林说道。
重构规则
关税战、贸易战没有赢家。在过往多次关税摩擦中，中美双方在博弈中形成了共生关系，对中国加征关税，美国也未必能独善其身。
迪显咨询TV市场分析师刘昊认为，如果对等关税最终落地，全球的家电消费需求都将受到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，市场大盘会有所收缩。而且当前关税水平已经远超出各企业的利润率，涨价不可避免。经初步测算，在当前的供应体系下，美国约有1/3的电视会受到此次关税加征的影响，受影响更多的是中小尺寸电视，超大尺寸和高端电视承压相对较小。
怡森咨询白电分析师宋丽伟补充道，近些年在高息、通胀的压力下，美国家电市场需求疲软。此次关税冲击下，通胀、股市巨震，经济衰退导致美国消费者信心不足。关税对消费能力和消费预期的削弱，以及对美国家电大盘的抑制，都要比对利润的削弱更为明显。
在这场关税风暴中，那些供应链布局更完善、业务更多元化的家电头部企业，展现出更强的抵御能力。
美的集团、格力电器、海信家电、TCL智家、创维数字、四川长虹等家电上市公司均已发布公告，称美国市场收入占比低，关税影响有限且可控。根据目前披露出的确切数据，海信家电、TCL智家的美国市场收入占比不到3%、5%。
这些上市公司还表示，为了应对加征关税危机，公司会通过多区域产能的灵活调配，来缓解单一市场政策波动带来的冲击；积极开拓新兴市场，如欧洲、拉美、中东非等“一带一路”市场；同时也会抓住国内政策机会，扩大内销。
事实上，国内家电企业会如此重视新兴市场，与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加剧事件有关。当时，美国对中国的空调、冰箱、洗衣机、投影仪等多个品类的家电产品加征关税。国内家电企业意识到依赖美国市场的风险，此后通过产能转移、转口贸易等方式，逐渐消化了这波关税带来的成本压力。
从整体数据看，中国家电业对美国市场的依赖度的确有所下降。中国家用电器协会数据显示，2024年中国家电业累计出口额为1124.2亿美元，其中，对美国累计出口额达207.1亿美元，同比增长4.3%，但占整体收入比重已降至18%左右。5年以前，对美出口比重还维持在20%以上。
2018年以后，东南亚成为承接中国家电企业外溢产能最多的区域，汇集了TCL、美的、海尔、苏泊尔等头部企业，还有数目众多的中小家电代工厂。不少家电企业也尝试在非洲、巴基斯坦、巴西、墨西哥等生产成本低的地方投资建厂。
特朗普此次的关税政策将改写游戏规则。原本中国企业在东南亚当地生产的家电产品，绝大部分是通过转口贸易流向欧美市场。但越南、泰国、印度尼西亚等多数东南亚国家被加征高额关税，生产成本骤然抬升，大幅度减少了转口贸易的数量。
土耳其、墨西哥、巴西等地有望成为新的关税洼地。由于美墨加协定（U *** CA）的存在，在墨西哥生产的家电产品出口到美国可以免征新增的“对等关税”。这对那些因为担心美国加征墨西哥关税，今年年初将产能转移到越南的企业而言，不啻于当头一棒。但对那些在墨西哥已有产能布局的家电企业，则具备相对竞争优势。
以海信视像为例，其墨西哥生产基地年产能已突破1000万台，可满足北美市场全尺寸段产品需求。海信视像相关人士向界面新闻记者透露，墨西哥生产基地的产能完全可以满足美国市场所需。由于产品成本未增加且产品线齐全，即便关税政策可能导致美国市场出现通胀、消费意愿下降等情况，海信的电视产品较之同行仍有价格优势，已经在政策预期下进行了适量备货。目前，海信暂无在美国建厂的计划，将继续通过墨西哥生产基地满足美国市场需求。
海尔是国内白电巨头中最依赖北美业务的。自2016年收购美国通用电气的家电业务后，海尔在美国的知名度与市场份额渐增。根据欧睿数据统计，2024年海尔在北美洲大家电市场零售量排名之一，市场份额达24.5%。美国宣布加征关税后，海尔的股价直接跌到近半年更低点。
但海尔也有国内其他同行没有的优势——在美国有着更为完备的本土化供应链。公开资料显示，海尔在美国共有11座工厂，分布于5个州，覆盖冰箱、洗衣机、空调、热水器、洗碗机等全品类。总产能超1000万台/年，本地员工超8300人，供应链本地化率超75%。
一位不愿具名的海尔内部人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，海尔美国工厂的产能还不能完全覆盖美国市场需求。其中，六成需求靠美国工厂产能，两成多靠墨西哥工厂，剩下一成多靠中国工厂。加征关税后，进口中国工厂产品的成本会增加，目前在考虑是否通过上调美国市场零售价来消化增加的成本。
不同企业缓解关税压力的方式与能力有差异，但分散供应链、加强自主品牌、高附加值产品的研发和投入，积极开发新兴市场与国内市场增量，这些是自上一轮中美贸易摩擦后，已经被证实是可行、有效的经验。
在宋丽伟看来，即便新关税全面落地，中国家电企业仍在产能、产品力、资金等方面具备优势。中国企业拥有家电的大部分产能，美国无法完全与中国供应链脱钩。头部企业的产能布局和价格转嫁能力强，利润率不会出现大减情况。
宋丽伟认为，目前白电行业呈现出“东进西退”格局，从产品创新到性价比，中国白电产品都强于西方品牌，包括参数、设计以及AI的应用都是较为领先的。
加征关税后，不止中国品牌涨价，美国本土品牌受原材料、代工涨价以及随行就市等综合因素影响，也会涨价。综合来看，中国产品仍是具备优势的。另外，中国品牌背靠庞大的本土市场，具备雄厚的资金优势，资金优势在关税和出海持久战中拥有更多“过苦日子”的底气。
关税风波中，4月11日，美的集团董事长兼总裁方洪波在线上业绩说明会上强调，美的今年将全力突破海外市场，“深海浅海都要去”，提升海外制造效率和交付能力，加强OBM（自主品牌）产品研发和投入，提升OBM在海外收入中占比。海尔智家也表态称，“做好自己的事情，坚持科技创新，创造长期价值”。
中国家电业正面临一场大考。短期内订单减少、成本激增、减员停产等，暴露出过往靠低价策略支撑的商业模式存在结构性风险。当前的行业震荡看似残酷，实则是倒逼中国家电企业撕掉“廉价代工”标签，从“世界工厂”走向“全球品牌”的必经之路。美国的关税大棒，反而会锻打出中国家电企业的钢筋铁骨。风暴过后，那些仍留在牌桌的中国家电企业还将穿越下一个周期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本文出现人名均为化名。）